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总是会把“溢”出的那一部分转而分注其他文体。因此,散文写作,也就被很多诗人称为“诗余”。诗人邹汉明也是如此。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如果他所使用的语言肇始于诗,那么,诗歌语言的变化往往也会带来散文语言的相应变化。跟大多数国内的诗人一样,汉明的诗历经欧风美雨的浸润,后来屡经变创,在分行的文字中自铸欧风汉骨。近十年来,他由诗而文,由文而史,骎骎进于文史领域,写了不少亦文亦史(甚至是有意打破文体边界)的文章。如果说,他的诗歌写作是一种向内的游走,那么,文史写作则是一种向上的回溯。前者偏于自由、放逸、长于想象;后者偏于严谨、缜密,着重实证。汉明在两种文体的交叉书写中,取态有异,张弛有度,是见功夫的。我没有治史的天分,却喜欢读史。尤其是野史。论文字,野史要比《史记》以降的正史更鲜活。野史的野,在于它带有民间视角。因为野,看问题的眼光便与正史判然有别。唐、宋、明、清乃至民国时期的笔记,有很大一部分可以当野史来读,有时在某种情境之下读了,会有一种数千年往事如在昨日发生的感觉。汉明写文章,也时常喜欢从野史一路打进去,从民间视角铺陈开来,显而为文史,隐而为诗——即便读那些考证的文字,也能发现他的诗心,他那种“从自身获取的视野”(帕斯)。话说回来,他尽管写了很多文史类文章,但真正着力之处,还是诗与文(包括评论)。他的诗歌可视为一个人的心灵史,一部分诗歌评论可视为一个人的诗歌史,《江南词典》可视为一个人的地方志,塔鱼浜系列文章可视为一个人的成长史。这里,我要谈的是一个诗人的散文,和一种散文写作的可能性。
方方言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雁荡山诗会上初识汉明。印象中,他读过很多书,说话有底气,一口桐乡腔,偶尔也会崩出几句英诗。他崇拜拉金,并且像老朋友那样亲切地称之为“我的文学英雄、光头佬拉金”。作为诗人的邹汉明一度被人戏称为“中国的拉金”,大约是说他早期的诗深受拉金的影响,少不了几分洋气。而事实上,他身上也有一种可爱的土气。与飘浮的火气相反,土气是重的,往下沉的。多年来,他的文字经过一番修炼之后,慢慢地沉了下来,有一股子猛烈的静气。与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爱静的人。即便很闹的地方,也要取静,也能取静。二〇〇七年他相继出版了《江南词典》《少年游》。这两本书里面不乏古俗今说、掌故杂说,有时候也把自己搭进去,说上一说。这样的文字好比南方的夜航船,总会带着人往深处游,静处游。现在坊间有许多书也写水乡风土的,类如旅游指南。它们总能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哪里有名人故居、先贤祠,哪里还有特色美食。最终给人的印象无非是几条水路、几处旧兮兮的老房子加上一份菜谱。而诗人邹汉明却非常明智地避开了这一切。他走进了南方的腹地,走进了人迹罕至的乡野之地,走进了寻常庭院,走进了一棵树的年轮,并将沿着一片树叶的茎脉,一直走进深妙难解的掌纹:他把自身的微命揉入了整个南方乡村远为繁杂的历史与命运之中,既有深入的诗学认知,也有飞扬的诗意想象。《江南词典》让我看到了汉明的变化,一种由内而外的变化。因此,我那时就在一篇小文章中说,诗人邹汉明回来了,他搭乘散文这条大船远渡重洋之后,又回到了汉语的故乡。
我与汉明一样,小时候就被告知:讲普通话要学会跟播音员一样标准,写文章要使用大众化的语言。就像一个少小离家的人,我们远离汉语的故乡。这期间,我们经历了规范化的现代汉语训练、翻译体语言的异化操作。汉明的变化,大概是从《江南词典》这本书开始。读到这本书,我就相信,他已找到了一种切身的、可以供自己后半生受用的语言表达方式。一个在写作中已经形成文体自觉的作家或诗人,有选择地使用方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时尚话语的一种疏离,对普通话的一种谨慎的冒犯,有时则是对历史与现实的一种亲近(同时也是对遗忘的反抗)。在这一点上,汉明竟与我不谋而合。十多年前,我搜集了一些颇有意思的温州方言词条。对于一个语言贫乏的写作者来说,它们已经转换成个人的隐秘资源,换一种诗意的说法,它们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是它们让我一下子血气充溢,双目明亮,由此而明确了今后的写作方向。因此,当我看到汉明的书中出现那么多方言,我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感。我没有研究过吴越语系,但我发现很多方言(包括一些汉明提到的“老古话”)都有相通或相似之处:汉明笔下的老乡把“我们”称做“吾拉”、“他们”称做“伊拉”,与温州话都是同一个念法,“拉”字是句末助词,念来悠长,听来亲切;又譬如,“下雨天”在我们这儿与汉明那儿都一律叫做“落雨天”,一个“落”字,有着滴沥不尽的南方意韵;“年底”叫做“年脚边”,就仿佛我们这儿的人把“临近黄昏”称做“黄昏边”,多了一个“边”字,那股村野气味就出来了;汉明那儿的人把喝茶称做“吃茶”,类如我们这儿管喝酒叫做“吃酒”;问菜贩子“几钿”,与温州话“几厘番钿”的叫法很相近,只是“省脱”两个字而已。我把这些方言土语拎出来,倒不是说这些词看来十分“尖新”,非要鼓励一些人故意去标新立异,在语言上玩杂技什么的(方言有助于在文字描述中增添一点地方性色彩,但它并不足以构成严格意义上的方言写作),而是要在这里特别指出,方言与普通话、欧化语言、文言、语体(即白话文)已经构成了我们日益丰富、驳杂的现代汉语。我们从方言中能寻找新的汉语表达的可能,反过来说,新的汉语表达也能激活一部分已经沉寂的方言。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些沉寂的方言经由语言学家发现,却常常被作家或诗人发明。
二〇一七年,汉明将《江南词典》与《少年游》合为一部,仍以《江南词典》名之——这是他为了寻求内部的完整性而在外部形式上所做的一种努力——他沿用的体例,是《米沃什词典》式的。此种体例,即按英文字母检索。有些文章是先写好了,再按秩序塞进去;有些则是先列好相关词条,然后再作补充。循此体例,好处是其间有些情境藕发莲生,可以在各个章节之间任意穿插;难处是要让每篇都写开去,写透。说实话,这样一本词典,如果不是靠作者的语言才华来支撑,是很难写下去的。比如写池塘,他引譬连类,把池塘喻为一面液体的镜子、饱满的镜子、魔幻的镜子、饥饿的镜子,由此展开一连串的词语想象,如果分成行,作为一首诗想必也可以成立。写“弄堂口”这个词条时,他的笔法则近于某篇小说的开头,纯以白描,不事雕琢,情节尚未展开,就戛然而止,仿佛是怕写多了溢边。新版《江南词典》中的文章近一百五十篇,篇幅大致相同,笔法却富于变化。如上面提到的两篇文章,前者近于赋体散文,而后者近于笔记体小说。二文写法不同,若不是靠一种方言带出的氛围统摄,其整体风格或许就会走样。
一个人写作经年,恐怕就会思考这样一些深层的关系:我与母语之间的关系,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个世界与我的母语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作为小说写作者的我在思考,作为诗人的邹汉明也在思考。有一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