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音声声
抽丝之声破茧之音
本期上刊作者周光辉刘宁熊心全江立贞荣以佳夏胜金刘宝华姜永满李文涛李锦成沈先明李光耀江叔银肖作华周杰民李世明陈为习崔少华何光发李自龙董俊斌徐家齐刘传银肖裕珊林祖炎黄甲金黄泽良项锦华刘仁启何开元李海林史继新刘兴仪何光咏喻丰国李锦成唐修伦占正旭徐仕豪
杨虎田
那缕,飘渺的云朵
静静地坐在山顶,那缕飘渺的云朵裹挟着往日的岁月,又一次无声无息地落在我的肩头,我又一次轻声地呼唤着“二流”“二流”……
二流,不是二流子,是人名。二流是小名,大名叫云福。云福姓吕,他自己不知道这二流是谁起的名,他的母亲也不知道,可他就是叫二流,确确实实地叫了一辈子二流。上学那会儿,没人喊他的大名,连老师都喊他的小名。他的抄本上从来不写吕云福,只写着“二”字,从来不写吕云福,老师看到那个歪歪扭扭的“二”字就知道是他了。渐渐地人们便忘了他的大名,偶尔提到“吕云福”都不晓得是谁。他也喜欢人们叫他二流,说云福太文气,和自己不般配。
二流大我四岁,属鼠,四月生,他说自己生不逢时,是生在青黄不接里的一只老鼠,是穷鼠饿鼠,就会成天偷吃粮食,损坏东西,遭人嫌弃,没人喜欢。还说他姓中两口,天生多长了一个嘴,只能吃不会念书。名字里带了个“福”还是“云福”,像云朵一样飘着,咋能有福?我就对他说,你叫二流好,老天为大,你为二嘛,别人听一回就记住了,想忘也忘不了。你这个姓更好,听我爷爷说,秦国有个吕不韦大丞相,有谋有略,能文能武,帮助秦始皇统一天下,名扬四海,他写的《吕氏春秋》一字千金呢。他听后特别开心,两只滴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突然说到:“那我们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吧?”从此,他逢人便讲祖上有个吕不韦,多么的能干,多么的有名,然后把我说与他的一股脑儿全搬了出来。
在我面前,他总是以老大自居,称我是小弟。我却从不叫他二哥,人们都喊他二流,我也一直就叫他二流。他学习不好,上了四个一年级,落了个和我同班,还一直写不成自己的大名,就能歪歪扭扭地写个“二”字。对此他倒不以为然,乐呵呵地和人们讲,那都是命,命中注定你干啥就干啥,命里注定有啥才有啥,那是强求不来的,急也没用。他不止一次和我说,你看咱俩就天生有缘,要不我咋就留了四次级和你挤到一个班了呢?他在为自己开脱,为自己念不进书找说词。我无言以对,哭笑不得。可也就怪了,自和我同班后他就再也没留过级,直到念出初中。
我们村有前街、后街、东街和西街,二流和我都住后街上,他家在街的最后面。我们每天上下学总相跟着,他像大哥哥一样护着我、照顾我。一条拐弯抹角的小巷,一个窄憋低矮的木门,三间昏暗阴沉的土瓦房,被高高厚厚的土崖头阻挡了,土崖下就是他家,走进他家的小院好似走进了幽深的山沟。我只去过他家一回,后来再也不想去了。他有个哥哥在哈尔滨开飞机。父亲早死了,留下母亲和他相依为命。一次放学后,二流看到我爷爷编的鸟笼不咋地,说他会编,管保比这个编得好,要亲手编一个送我。编鸟笼柳条是最好的料,他家正好有棵柳树,那长长的柳条褪了皮,嫩白嫩白的,编出的鸟笼一定很漂亮。二流想亲手给我编一个漂亮的鸟笼!不过,那次我们大失所望了,不仅鸟笼没编成,还被他母亲轰了出来。二流刚丟下书包爬上树,昏暗的屋子里伸出个脑袋来,喊到:“二小子,你闹甚哩?下来!”是他母亲?严厉的喝斥好似晴空霹雳,震的小院山响,我吓呆了,他母亲那两只眼睛和大队门口石狮子那对眼睛没啥两样,瞪得老大老大贼圆贼圆怪吓人的。从那时起,我就对二流母亲没有好感,反而由衷地可怜同情起二流了。再后来就说啥也不愿到他家里去了,只时不时地想到幽深小院里的那颗柳树,想起那长长的嫩嫩的柳条儿。虽然那次二流没给我编成鸟笼,可后来他专门领我去南河岸上编了一个更大更好的。他编得确实漂亮,连爷爷都说好,我特别特别的喜欢。鸟笼就挂在我家的房檐,我们养了两只山鹌鹑,爷爷说好笼要配好鸟,你俩要把这两只山鹌鹑养好喽!我们俩就很用心地养着,每天放学捉上小虫喂,一直喂了两年,养得都懂人语通灵性了,放出来也不飞走,就站在我或二流的肩头,绕着后街能走几个来回。
二流不会学习,却心灵手巧,他不仅鸟笼编得好,打冰车、滚铁环、掏鸟窝、摸鱼儿,样样都是一把好手。有一次,他领着一伙人灌黄鼠,大家拿了铲子、绳子、笼子,舁上水,浩浩荡荡地开赴东河滩。那里是黄鼠最多的地方。大伙儿忙得不亦乐乎却毫无收获,一只都没灌住,不是没灌出来,而是灌出来也没逮着,一个个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都斗不过一只只从脚下逃走的家伙。难怪老人们说灌黄鼠是个技术活儿呢!就在大家一个个垂头丧气时,二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本来平时不爱讲话的他,着实把人们惊了一下,他放低声音说:“变法子,灌不了它,咱就跌它!”他看着大蒙的大伙儿,也看了看我,开始给讲起了他的办法,边讲边示范。我悄悄拉了他一把,凑近问:“这能行吗?”他看着我疑惑的神情,很坚定地回答“总行!”我就很佩服地点点头,高喊“跌黄鼠去了!”于是大家一拥而上,开始了新的战斗。二流在前面左看看右瞅瞅,选对了哪个黄鼠窝就让大家在哪个洞前开始挖坑。这挖坑也是有讲究的,必须上口小下底大,起码要二尺多深,估计着黄鼠跌进去跳不上来,挖好坑后最关键的是要堵黄鼠的洞口,用稍微湿的土攥成薄饼,而后轻轻堵到洞口处,不能让狡猾的黄鼠识破人为的陷阱,这样黄鼠出来一碰薄饼就闪进去了。二流边观察着黄鼠洞,辨别着有没有黄鼠新走的爪痕,边指挥着大家挖坑。挖好后都撤到了树林里休息,等待一会儿去打扫战场。可派人悄悄侦探了几回都没动静。二流又想出了一个办法,“先观察,看见钻进去了再挖。”大家又是一阵紧张激烈的战斗。一个个趴在草丛中,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地观察,然后是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出击追踪,之后是很有秩序的挖坑设阱。这个办法果然有效,战斗大获全胜,个个扬眉吐气,二流的威望一下猛高,我对他也更是佩服了。二流成了我们大伙儿的小头目!
二流从来都不多说话,热心,诚实,吃苦,耐性,不仅时时帮我护我,对待同学和老师们都那么用心。班里的扫地、打水、生炉子、倒烟筒、擦黑板、修理桌凳,他都抢着干。女同学毽子踢上房了、辫子挂在树枝上了、或是受人欺负了,都找他解决。老师们供销社买包纸烟呀、到信用社取个报纸呀,一些跑腿的事,也都是让他去办。他总是全力以赴,乐此不疲。有一次我俩在西山顶坐着,他说这回要教训一个人,是村里的三马虎。因为三马虎几次给小芳写纸条,威胁小芳做他的女朋友,小芳很害怕就找到二流帮忙,替她出出主意。二流答应了。他说这忙帮定了!必须教训教训这个三马虎才出气!在我面前他俨然是一个威武大将。可这三马虎也不是一般小青年,他是村里的小混混,整天游手好闲,很早就不念书了,跟着奶奶住,还经常喝酒闹事,二流敢教训他?说实话给了我是绝对不敢,但看二流一脸严肃,决心已定,我也只能壮着胆附和。过了好一阵,二流从石头上往下一跳,对我说“就这么干!”二流说,你得协助我把三马虎从家里骗出来。回来的路上,我问二流,你是不是也喜欢上人家小芳了?二流没回答我,只问我“小芳好不?”我说“没看出好来。”
三马虎和我住一个巷子,吃过饭我就拿着报纸给他奶奶送去,他奶奶常从我家借报纸看。正好三马虎也在,我就说今晚前街放电影,听说是好片子,他说那咱得看看去,我就啥也没说回家睡了。第二天早上,二流还像往常一样喊我上学,快到校门口时,二流说昨晚把三马虎教训了,是用麻袋套了头打的,他服软了,保证以后再也不敢给小芳传纸条了。上课后我偷偷地看看二流,再看看小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好生纳闷。此刻我对二流更佩服了。
二流说经常梦见他父亲,总是模糊不清的影子,老也不跟他说话。一次,我们又到了西山顶上,他一副苦恼的样子,昨夜父亲说话了,责备他不好好学习,肚里没几滴浓水水。他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说:“你学吧。你能学成!你替我好好学,以后有啥不知道了我就问你!”我听他的,每次看到他因为交作业、回答问题、考试发愁时,我就想起他的话。于是,我帮他写作业,有时考试也替他做卷,不过是模仿着他的字体。他为了感激我,就把捡下的废铁、骨头买到供销社,换回抄本给我。我一次次被他的诚恳报答感动着。
突然,有一天,二流没来上课,老师说他没请假。我正纳闷时听到同学说,二流神经了,躲在西山顶上就是不下来,也不让其他人上去,她母亲叫也不回。中午放学后,她母亲在我家街门口站着,说是等我一起叫叫“二小子”去,一脸的无奈,全然没有了先前的严厉。我一路跑着来到村西。远远就看见二流站在山顶上,手里拿着红领巾做的红旗,不停地上下左右来回摆动着。当看到我跑来,招呼“小弟上来!”又拿着红旗指着她妈“你不能上来!”吓得她妈直往后退。他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块长条石头,不住地挥舞着,向所有的人发出示威。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他一动没动让我抱着,嘴里念叨着“父亲打我了!他昨晚打了我!我……好怕……怕!”他神情恍惚,反复叨叨不停。从那以后,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话更少了,眼睛也有些呆滞,对人也冷淡了,只有对待我还如同以前一样,我还能读懂他那眼里的灵气和睿智,也只有我说啥他都能听得进去。
上高中时我离开了村子,二流先是在生产队里劳动,每天广播喇叭里唱《东方红》下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收工,他说他能挣六分工,一个全劳力是十分。我很羡慕他的能干,问他“那么苦,你能行吗?”他说“还行。”后来他给队里的牲口割草了,再不用跟着生产队起早贪黑下地劳动了,赚的工分高了,也有了一丁点自由,所以每到星期六我放学回家时,他就到村外远远的路口,边割草边等我回来,到星期天我去学校时又送我到村口,直到望不着我的影子了他才去干他的。他很准时,从没缺过。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远远就看到他在路口站着,手里牵着一头枣红大马,笑嘻嘻地望着我,夕阳下他是那么的自信,悠然,深情。他喊我到他跟前,非要扶我骑在马上。一路上他牵着马走,我听着他唠叨。原来他在队里割草出色,对牲畜关心,队长就分配他放马了。这是队里刚买的新品种,需要有个负责任的人饲养,这便选上了他。二流确实负责,他放了多少天了都不舍的骑一下,这不专门让我来享受,他说:“就能到村前,要不让人看见了不好!”他这种诚实的劲儿,让我高兴。二流干得这么出色,我也为他骄傲啊!
二流勤快,队里安排的事情从不怠慢,下地劳动、割草、放马都十分尽力。即便是安排春天拉化肥、秋天抢收、冬天集肥等别人不愿干的营生他都乐呵呵地抢着干。就照料这匹大红马,比照顾自己都周到,当成是自己孩子一样伺养着。可惜,第二年我们那里就试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土地、农具、牲畜都分给了个人,二流自然再也不能放马了。那匹高头大马没能分给他让他特别苦恼,多少天都吃不好睡不香。他泪流满面地和我说,他好几次梦见过大红马,是大红马自己上门找他的。后来这马卖到了三十里以外的地方,他说偷偷去看过几回了,还跟我发包票:“等攒够了钱,一定把它买回来!”他语气里有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我知道他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二流感情丰富是远远超越于我的。
那年月里老百姓赚钱难,积攒买头马的钱又谈何容易?二流为买回大红马一分一分、一毛一毛、一块一块苦苦地积攒着。我师范毕业的那年,托人在公路站找了个零时营生,一是等分配,二是赚钱,我要为二流添够买马的钱。当我把六十八元塞到他手里时,他惊呆了,我详细说了自己的想法和所干的营生,他更是语无伦次,不住地推托着。我说:“就容你给我上学寄钱,咋就不让我给你买马赚钱呢?”他虽勉强收下了,却说是借的,一定要还上!
很快我分配到了山区教书,离家很远。送我开学上班的那天,他以大哥哥的口气叮嘱了许多,虽然他说得不是那么头头是道,也不具有太强的说服力,但我懂,我都记着。他为了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他是真得为我高兴啊!我也安慰了他好多。他答应我过几天就把马买回来,我说钱要是不够到单位了给你再借点,他说“够了!够了!富足有余了!”初参加工作我一门心事扑在学校,很少回家,也和二流很少联系。后来才知道他没把马买回来,那马早死了,是累死的。二流因此大病了一场。
那年冬天,二流离家去了古交的一个小煤矿上,是他舅舅承包的煤窑,在那里下井挖煤去了。我结婚的时候,他请了假专程回来给忙乱了好几天,直至把借用的每一件东西都送完。他没有太多的客套话,临别时说:“咱几个,数你岁数最小结婚最早,好好干!”并把一个纸包塞进我兜里,说:“我走了你再看!”我认真地点点头。他走后我拆开纸包一看,是那一动没动的六十八元钱,纸上还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好朋友,明算账。这就是二流!这才是二流!他就是这样的坦诚,从不占别人的一丁点便宜,总是默默地帮助着别人!让人高兴的倒是,他也能写几个字了,揣着那张纸我心里不知是啥滋味。
煤窑的效益不错,又加上二流天生勤快卖力,很快家里就盖起了五间新房,搬出了那个曲折幽深山崖压顶的小院,把她母亲也接进了新房。第二年秋天,二流领回来一个外地姑娘,他说是媒人介绍的贵州货,村里人说倒像是一对恋人。那姑娘有说有笑大大方方的,二流领着在村里转了一圈,着实让村里人羡慕了一把,害得几个小年轻几夜都没睡安稳。我听后很是为他高兴,二流总算熬出头了。可没过几天又听说那个姑娘跑了,是二流正准备筹划结婚典礼时跑的,留下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却带走了所有的存款。这打击太大了,以至于好长时间都没见二流在村里露过面。我想象着他的痛苦,更为他心疼。他是那么重情重义的人,真不知道他后来的日日夜夜是咋样熬过来的。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回了村里,不在煤窑干了。他说煤窑出事了,他股骨受强伤,总算捡回了一条命,要不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说这时,他一脸的淡定,我却怎么也淡定不下来。问他那姑娘是咋回事,他只淡淡地一笑。他说咱再到西山顶上坐坐去吧。那里是我们交心的地方,每有大事我们就在那里坐,在那里想,在那里谈。这一次,我很想让他说说分别这么多年发生的所有事情。然而,坐在山头上我俩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看着远方,看着天空飘渺的云朵,看着夕阳西下,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忽然间,只听他说:“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是小事呀!”“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多了,就像头顶的云朵一般,说不定会成什么模样,说不定飘向哪里。我就是那缕云朵,愿意永远在这山顶上飘着。”他抬起头,望着天,一往的深情。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影,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我一时觉得,这么诗意的话语应该是哪位名人说的吧?
自从股盆受伤后,二流就落下了病根,失去了做重苦力的能力。那时我已调回了城里,一天二流上来找我,说是求我办事。我说,你别急,住下来咱慢慢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努力办。我先领他到城里一流的饭店吃了饭,他说好长时间没喝酒了,自股骨伤了后就再没敢喝,我也没敢硬打劝。吃饭间他告我,小芳死了,是去年大年三十晚上死的,难产活活疼死的,他医院,死在了家里。小芳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她早先嫁到城里,离婚了,是男方不要她的,丢下一儿。这是第二处,男的是收破烂的,刚嫁过来没几年就出事了。二流声音低沉地说:“都是命,能咋地?”饭后我还想领他洗洗澡。他说,不了,饭也吃了,事也说了,你尽心办就是了。他执意要回,我犟不过他。他说,我是没法子,母亲病着,我也病了,好歹父亲过去还是个 的残废军人,你给跑跑,政府应该给点照顾的。我诚心答应着,深信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我把他送到车站,硬把几斤香蕉塞进他怀里,望着他一拐一拐上车,我眼睛湿润了,第一次感到曾经那么要好的朋友间好像隔了一层薄纱。生活啊,你带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神奇微妙!
送走二流,我一刻没有懈怠,立即着手办理他重托于我的大事。然而事情并不像想的那么顺利,期间我动用了许多人脉,翻阅了近几年好多关于残废军人政策的文件,才算为二流办了一件心头之事。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卸下一副重担似的,好歹能向二流交差去了。我以能帮他做点事为荣,小时候答应替他念书的承诺我必须兑现。当把领到的第一笔医疗救助费递给他的时候,他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不住地嘟囔着“救命钱!救命钱!”他逢人就夸我的好,炫耀我在政府楼上上班,有多么的体面,又是多么的出人头地;他称赞我没忘旧情,热心给人办事。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本不想和我说,早先找人办过,没办成才上来找的我。他自己也找过上边好多次,人家看他那副模样毫不起眼,就爱理不理的。他说还是上边有人好办事,我一出面就办了,殊不知我也是经历了一番周旋才办成的。那次回了村,我们破例在村里的饭店喝了酒,他要付钱我不让。他说:“你是念下书的人,以后有啥事就靠你了!”我说:“那时我就答应替你念的书啊!”他说:“我就是个废人了,拖累人。”我说:“我不怕你拖累,有事你就找我!”
我俩又来到了村西的山顶上,坐了好长时间,直到黄昏时分。这一次我们说了好多,他一直不停地说。这会儿我才知道,念书时他就悄悄喜欢上了小芳,一直暗暗帮着人家,却从没向人家表白过,他觉得自己不配。我也知道了那次教训三马虎,他也没出面,是他两个表哥冒充公安协警干的,还挺有效果,三马虎怕被带走,当场就认怂再了。我还知道了那个贵州货是火车站碰到的,足足骗走了他两万多元,那是他下煤窑赚的全部积蓄。那时候的两万元,该是多么壮观的天文数字啊!我们说了好多,临回家时,他望着村中升起的炊烟,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的福在云朵上。不知哪一天,我能化作一缕云朵。就在这山顶上边自在地飘啊飘的,那该多好!”分手时他说,他有个提议,想让我们初中班的同学每年聚一聚,村里的同学都招呼过了,大都同意,外面的同学我联系联系,能的话就定在每年初五,人好集中,一年一家,轮流坐庄。我当即表示赞同,并保证尽快联系,第一年我来坐庄。他说,同学情最真最纯,别忘了村里的穷弟兄们,家里有事我们出力,外面有事你们帮忙。他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做的,谁家里有事总有他的身影。在他的带动下,我们初中班的同学十分心齐,令村里老少都羡慕不已。
一个冬日,在东北打工的同学,给二流瞅下个媳妇,顺便带了回来。女方没有父母,只有哥哥嫂嫂,精神有点失常,不能劳动,但身体强壮,也能自理,要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也算有了个家。如今,他这种情况也只能找这么个媳妇了,精明强干的人家谁看得上他?他自己病不说,跟前还有个拖累的老母亲,能这么凑合个家也算是了却了同学们的一桩心愿。可是,这样一来就把二流拴死了,他整天就是伺奉老迈的母亲,同时还要照料不精明的妻子,不说其他,光做饭就够他受的。在外的哥哥只能寄点钱帮衬,本村的姐姐也只是浮来暂往的照料,日子主要还得靠他撑着。他从不叫苦,从不向困难低头。可我发现,我们只半年不见,他明显苍老了许多,走起路来拐得也更厉害了。家里添了人口,却分不到地,添不了收入,只增加了生活的负担。过日子愁人,命运带给二流的不是一天天的享受,而是一场场的考验,一次次的洗礼,一回回的重生。
由他倡议的同学聚会依然轮流,一年一聚,雷打不动。一个循环接近尾声,其他同学都轮完了,就剩下二流了。就他的情况,同学们心里都很清楚,根本没有请人的条件,一家三口人,老小都有病,哪有钱置办,谁又能做饭,初中男同学都到了就是两大桌,大家一致同意二流免请。可他死活不干,砸锅卖铁也要请,由他提议的自己不请说不过去,每年带着嘴白吃别人家的他不能。他说得铿锵有力,不容分辨。实在拗不过他,我和另一个城里的同学便商量帮他操办。不想让他掏钱,又不能让他知道,就说你啥都别管,一切由我俩替你准备,最后你出钱。哄着他放手一切都好办了,我们计划着顺便借安排聚会,为二流操办操办结婚庆贺。毕竟人生在世,结婚为喜,新人精明不精明不重要,重要的是增新添口必须喜庆。这既是农村的风俗,也是人之常情。于是,我们从城里带了饭菜,连同烟酒、糖果、瓜子、水果、鞭炮,共同为他举办了简单的典礼仪式。没请别人,就是同学,大家都搭了礼,热闹得十分尽兴。看得出,那天二流很是开心,没少喝了酒,席没散就醉倒了,嘴里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想不到他还会有结婚典礼的这一天!
然而没过多久,事就来了。一天,二流又上来找我,日子过不下去了,说“那蠢货压跟就不能生,早做手术了。只会吃,力气挺大,脾气还冲。就不让碰她,一碰就出手。咱也打不过她。”我想,二流是不想打她,不是打不过她,她不精明,二流不傻。二流和我说,找了村里镇里多次了,想把她退回去,都是推托不给办。他实在是养活不起了,那蠢货一天能抽两包烟,吃饭也是他两倍的量,这样下去他连买白面的钱都快付不起了。我想这倒是实情,但好歹是人不是东西啊,咋说退就能退回去呢。我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硬给他拿上,并安慰他要合理解决,最好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联系联系他老家的哥哥,或请求当地的派出所给予援助。从实际来看,他这情况也实在是没能力支撑这个家啊!二流在我这里没得到支持,很是失望地回去了,我很伤心。既为他的无知,也为他的无奈。我想,宁肯多帮帮他,也不能拆散他来之不易的家庭吧?可是,我还是想错了,没几天,听说二流被媳妇拿菜刀劈了,脖子上挨了两刀,差点要了命,叫了派出所都无济于事,谁让人家是个不精明的蠢货啊!事后才知道二流被砍的原因不是其他,其实很简单,就是没能给她及时买烟。那天下着雨,路滑,当时上不了街,买的烟迟了,一怒之下就拔刀出手了。说她蠢也不假,她拿起甚来都敢下手,那次是二流躲得及时砍在了脖子上,要不就落在头上了。而且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我听得头皮都发麻。原来,二流是在顶着掉脑袋的危险养活她啊?我的内心涌起一股无尽的酸楚。好在派出所介入了,人命关天,不解决是不行了。可她不精明又能咋办呀,总不能把她关起来吧?派出所调查了解后,只好吓唬吓唬她,应承尽快和她哥哥取得联系,让她家里人过来协助处理。我却并没有松口气,反而更为二流捏了一把汗。
二流呢,实在是怕了,白天躲着不敢在家,晚上就在隔壁屋里睡。那媳妇有饭吃有烟抽也从来不出门,上了厕所就在炕头坐着,也不睡,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满屋满院满巷子都弥漫扩散着烟味。
没多时,我听说二流又忙上了告状,经常跑镇里面,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家。因为土地承包的事,村里单方改变了合同,引起了大伙的不满,本来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却看不惯以权压人的做法,愤然走上了上访告状的路,这一跑就是半年多。我听到后实在为二流担心,自己走路不便,又没点文化,还不大会讲话,他是靠着怎样的勇气和毅力去做这些事的?况且他的家里又有那么多的事,自己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反要为大家劳累受苦?我是既心焦上火,又有点想不通!
可二流觉得很值,花上盘缠路费也乐此不疲。他说这是伸张正义,是争取权利。我无言以对,没有很好的理由反驳和阻止他。只好安慰他注意身体,别太劳累。看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容和越来越拐的身影,我真得心里很痛。
冬天里,他终于卧病不起了。股骨头感染,大面积疏松,他疼痛难忍,没有更好的办法治疗,只能靠输液维持着。那天,下着毛毛雪花,把地面已经覆盖了,空气里凝结了缕缕的寒气。我踏着雪专程回村看望了他。那个蠢货媳妇在炕上坐着,没抽烟,呆呆地看着躺下的二流。见我拿来吃食和水果,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抢着吃,而是朝着二流推了推,好似想让他吃的意思。二流想要坐起来,我说就躺着吧,别起了,看看你我就得走,单位有事。他说今天输液了,觉得好多了,还不到化成云朵的时候呢。说着我俩都笑了,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勉强。
就在我看过二流离开后,他一下疼痛交加,可能是想坐的那一刻身子动得着了,病情加重了。他不让人打10叫救护车,说不值得,命里该来总会来。他浑身发烧,咳得厉害,前半夜邻居都听得心绞难受,后半夜就听不到一点动静了,第二天村医来输液时,才发现身体已冰凉,那蠢货媳妇痴痴地呆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静静地躺着,安详地走了,没惊动任何人,就像天空划过的流星无人察觉!他悄悄地睡着,平静地走了,就像西山顶上飘散的云朵不知所往!
二流只活了五十四,也算是英年早逝吧。这只生在青黄不接的四月里的穷鼠饿鼠,却死在了五谷丰登的十一月里,也许下辈子他就是一只丰衣足食的富鼠饱鼠了。我默默地祝福着他。
出殡的那天,初中同学没一个缺席的,早早地都去了。丧事在十分沉重的气氛中缓缓地进行着,没有响器,没有鲜花,没有祭文,也没有告别仪式,甚至没有吆喝声,叫喊声。大家只听了他写下的一张纸条:“元,放在炕席下,是送蠢货回家的路费。欠小奇门市烟钱0元,欠赵四化肥钱95元,欠本月电费8.5元,还欠这几天的输液费。欠下的我是还不上了,让我哥回来卖了家里的玉茭还吧!”歪歪扭扭的字错了不少,我念着声音都沙哑了,几次哽咽着差点念不下去,人群中不时有抽泣声。刚念完,一股旋风把纸条卷向了半空,飘得好高好高,最后不知落向了哪里。
那天,他那蠢货媳妇一下都没出院里来,蜷缩在炕里头呆呆地坐着,端到跟前的饭也没吃一口。一时间,我倒有点同情于她,也许用不了几天,派出所就要把她遣送回东北了,因为这儿实在没有照顾她的人了。而她,能知道这些吗?二流的离去,又能让她知道些什么呢?我不得而知。她后来怎样了,我也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多少年来,西山顶上,这缕云朵飘飘渺渺,时卷时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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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原平市教师校园文学社
社址:原平一中书院
社刊邮箱:ypsjsw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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