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磁器口,记住的是刻在心里的往事。但说到印象,思索了半天,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无印象。因为太熟悉了,就象我家老屋大门的门坎,有些高,外来人总觉得跨过去都有些困难,还很稀罕地研究一番,但在我眼里,脚一抬就过了。左右邻居也觉得寻常,来我家也是脚一抬就过了。
磁器口于我,就如同我家老屋的门坎,脚一抬就上街了。小时候随婆婆买菜,清早就在石板路上行走,眼睛看到的,是无数的小吃,眼睛乞求的,是求婆婆买来吃。至于街道的陈旧、古朴,店铺的招牌,青石板上印记着千百年来的痕迹,是不会注意的。稍大,在街上行走,也是专注行走,无暇在意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景。
古镇磁器口如今成了网红,成天都是人流拥挤,如遇节假日,在街上行走都很费力。细细回溯,也不过近十来年的事。
记得进入新世纪,政府开始改造古镇,开始修建公路边的建筑,对古镇老房进行改造、整修,一些凹凸不平的地面也平整了,但游人却少,寂寞的古镇街可落雀,
那时,母亲搬到童家桥住,回家时,也常在街上走走,一是打发时间,呆在家里也无聊,二是行走在儿时常走的街上,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街上没有什么行人,随着傍古镇的丝纺厂、特钢厂的破产,以及周边的钢改厂、火花塞厂、纱纸厂等,及其它小企业的消失,没有了上班的人流,古镇象一位抽着叶子烟,默默地伫立在江边的老人,无言地看着嘉陵江年复一年地流淌。
常常行走到大码头(古镇人称磁器口码头),默默地观望一阵嘉陵江,搜寻着儿时的种种回忆。然后怅然返身回转。走到过街楼那段街上,脑子里常常不经意地冒出一个念头:政府不惜巨资打造古镇,为何不恢复这座过街楼?很小的时候,这里有一过街楼,木质,而且是大方木柱,穿街而过,上面有顶,盖着瓦,过街楼上是茶馆,后来因失火被烧毁。如若恢复,当是一好景观。
过街楼旁边的一间店里,当时有一群乐器爱好者,有二胡、洋琴、吉它、笛子等,成天在这儿演奏着各种经典民乐。信步踱进去,沏一杯茶,听着他们演奏,常常一坐就是半天。细究起来,我这一生听过的民曲,似乎都是在这儿欣赏的。
这间屋子的斜对面,九十年代有一家卖毛血旺的店铺,原始的毛血旺,店外支着一口大锅,翻扣着一个大瓦钵,里面熬着骨头猪杂和白豌豆,新鲜嫩嫩的血旺放在一旁,要吃,才用竹片划下锅。我第一次品尝磁器口的毛血旺,就是在这儿吃的,并写了《毛血旺的前世今生》一文。如今也不在了,街面上没有几家食店,卖的不外是小面小吃及小炒。但食客都很少,街面萧条,人也萧索。
再走过去,挨着联合诊所,是一家茶馆,时常是高朋满座,喝茶的大多是丝纺厂、特钢厂等周边破产企业的职工,扫一眼,常能见到儿时的邻居或熟人,无事所干,正值壮年的汉子们,在这儿消磨着时光。
大约在二00三年左右,现在古镇大门坊两侧的房子建好了。我同大姐从川维厂回来,专门去看了房子。房子楼下是门面,楼上可住家,当时价格是元一平方。上楼看了屋子,不大,有重庆古朴的吊脚楼韵味,想买一套,枕着嘉陵江水,延续儿时的情怀。
但售楼的销售人员却不卖,要求买楼上房,必须连同楼下的店面一起买,是打包出售。我们说:楼下你卖给做生意的人,我们不做生意,只买楼上住房。人家回答:买了店面,就要住人,你把上面屋子买了,人家住哪儿?一些做生意的东西又放在哪儿?
在川维封闭环境里生活的我,根本没有市场经济概念,更不知门面是可以出租的,只得怏怏而返。
再往上溯,儿时,磁器口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宝轮寺下面那段街面了。
那里有一座小桥,那时,桥下铺着铁轨,用船运来的粮食,就装在平板车上,牵引着拉上来,堆在上面的库房里。拉些什么粮食我不知道,但拉的红薯我记忆深刻。因为当时,供应的杂粮中有红薯票,凭票买红薯就在这儿。
出红薯的季节,天有些冷了,那时人们穿着并不多,一个个冷得直跺脚,排着队,看着红薯顺着铁轨拉上来,依次购买。如若遇到下雨,排队的人就倒霉了,有准备的头上戴着斗笠,没雨具的任凭雨淋着,还得接受斗笠上滴下的水滴。常常是冷得直打啰嗦,买着了,用背兜背着,累得满头大汗地往家走。
后来,或许是体贴群众,或许是觉得这儿场地太窄,排队都施展不开,就将红薯分配到各个粮店,要买就到粮店买,不必在这儿排队购买了。
过了桥,走几十公尺的左手边,是一座煤炭房,供应居民煤炭的场地。那一年,记不清哪一年了,反正是饥饿年代。煤炭房里多了两台机器,政府号召人们上歌乐山,采摘松树的针毛叶,来这儿免费用机器打成浆,回家掺杂面粉或玉米粉,烙饼做馒头或煮面疙瘩吃。
于是我也背着背兜,拎着一个脸盆,随着小伙伴们上歌乐山。同行的有人还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前端绑着一把镰刀,用于从松树上割下松枝。
从白公馆旁的小路走一阵,就到了歌乐山下,左边是歌乐山的主峰云顶寺,那山不好爬,就爬右边的小山,山上尽是松树。去的基本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孩子,没有成年人,大约父母都认为,这是孩童做的事吧。
一路上,不时能看到挑着一筐筐黑黑石块下山的人。当时买煤要凭票,也不知谁发现的,歌乐山上,有煤碳,带着一把小锄头,选准了地方,刨开表土,就能挖到黑黑的石块。但单用这石块是不能燃烧的,即使能燃着,火力也很小,必须打碎,同买来的煤碳混合,才能燃烧。
上了山,大伙轮流着用长竹竿上的镰刀,勾住一枝枝的松枝,用力往下拉,将松枝割下来,然后用手,将松枝上的针状松毛拔下来,装在背兜里。
忙了一阵,打的松毛差不多了,有弹弓的就满山搜寻,想打鸟来烧着吃,结果将一个小山包转遍了,没有寻到一只鸟。几年后,大约是读六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过野餐,也是选的这山,那时饥饿年代已过去,小山上雀鸟鸣叫得欢,也多,在松枝间跳来跳去。掏出弹弓想去打,但老师不准。不幸的是我同学的姐姐,当时已经读二十八中了,也是那年,学校组织过野餐,也是选的这儿,玩耍时惊动了马蜂,被马蜂蜇伤,当时医疗条件有限,竟不治而亡。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下了山,来到山下的小溪,清洗松毛。此时才看见,三三两两的人流,从不同的山包下来,都来到小溪,清洗松毛。一时间,小溪边热闹了,你泼一片水来,打湿了我的衣服,我捧着一捧水追着还击,光着脚在水溪里跑动,溅起一片片水花,打湿了更多人的衣服,于是更多人也纷纷还击,形成混战。
也有的蹶着屁股,翻动着水溪里的石块,寻找螃蟹。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可能跟父母上过山,识货,在小溪边的大石包上,刨着石上生长的乌紫乌紫的东西,当时甚是奇怪,问,人家不回答。若干年后,我才知那叫石耳,是一种苔藓,可以吃,营养丰富而好吃,必须在环境极佳的情况下,才能生长。
尽情打闹一阵后,背起湿漉漉的松毛,来到了煤碳房。此时,加工松毛的人,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机器约有一人高,上面呈漏斗型,松毛倒进去,将盆子放在出口处,机器嗡嗡地响着,墨绿色的浆团缓缓流出。完了,机器也不停,又将下一位的盆子放到出口,松毛倒进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涩涩的味道,涩味中又带有酸咸味,有些刺鼻。
我见排队的人很多,一时轮不到我,也受不了这股气味的熏陶,就对同伴打了个招呼,同着另两个小伙伴,出了煤碳房,漫无目标地在街上闲逛。
走到黄桷坪出口斜对面,那儿有一个杂货铺,在店门口,我们站住了,不约而出的掏出了弹弓。店门口的老板,此时正躬着身子,打着算盘记账,一只长约一尺的大老鼠,旁若无人般地爬在一只簸箕上,吃着里面的红枣。常在一块玩耍的伙伴,心有灵犀,年纪大的丁娃轻声说“打”,三颗弹子疾射而出,硕大的老鼠身子一歪,跟着一蹦一挣扎,将簸箕掀翻,发出“哗啦”的响声。
老板惊动了,一看簸箕翻倒在地,又见我们拿着弹弓,眼一瞪就骂开了:“又是你们这些*崽崽,格老子的,又把我的啥子打烂了!”
起身走过去,“咦”地一声,弯身捡起老鼠:“哈哈,就是这个大耗子,老子弄了好久,都没有打到,不晓得偷了老子好多东西吃!”
也顾不上收拾簸箕和红枣,提着还在抽搐的老鼠尾巴,转身笑呵呵地对我们说:“谢谢小朋友了,帮我除了这个害人精!哈哈,今晚有肉下酒了。”
我们没走,定定地望着这只大老鼠,这鼠太大了,剥了皮烧熟,我们三人一人能吃好大一块。
老板见状,扔下老鼠,拿来三个棒棒糖,塞在我们手上:“来来,一人奖励一个棒棒糖,走吧走吧,别杵在门口,耽搁人家买东西。”
我们只好悻悻地走了,但手里,捏着了一根棒棒糖。
背着空背兜,端着半盆墨绿色的松毛浆回到家。婆婆接过,端详了好一阵,闻了又闻,眉头皱着,喃喃道:这味道恁个难闻,政府说的呀,替代粮食,能吃。
就端着,舀出一些面粉,用筷子调合在里面,看看颜色,又添加了一些面粉,墨绿色的颜色依然没有变。又添了一些,就罢手了:尝一下吧。加了些盐放在里面,搅拌均匀,就捅火洗锅烙饼了。
我也很好奇,想在一旁看,婆婆却骂道:“滚出去耍,还不到到吃饭的时候哩!”
只好怏怏出门。
晚饭,一人一碗野菜稀糊糊,一个墨绿色的松毛粑粑。咬一口,一股涩得有些苦的味道直冲脑门,苦中又有些咸酸味,尽管很饿,但这一口含在嘴里,怎么也不敢动用牙齿去咀嚼,更别说咽下去了。
悄悄地别过身子,想吐,更想端起碗拿着粑粑离桌,婆婆的话却敲了过来:“吃,政府说的,吃得,能当粮食!”
勉强而费力地咽下去,连忙大口地喝着野菜糊糊。平时,我们时常是一人一碗野菜糊糊,一碗炒蚕蛹。因为挨着丝纺厂住,巢丝车间排水时,有不少蚕蛹流出来,制作网兜在排水口拦,能兜住不少,何况在厂里也可以买到蚕蛹。因为常吃,都吃得厌了,觉得难吃。这时才觉得,平时觉得难吃的蚕蛹,比这松毛粑粑,不知好吃多少倍!
当然,这一次后,我再也没有去打过松毛了,婆婆也没有叫我去。但松毛粑粑的味道,让我一想起就有些寒颤。我有些不明白:这东西并不好吃,为什么要动员大家去打来吃呢?这一直是我心中的疑问。
直到进入新世纪,我在食文化研究会期间,因工作,查阅了古时不少文人史料及诗词曲赋,才知道当年苏东坡认为,松树是千年之质,服用应该对身体有好处。他用松毛酿过酒来养身。
政府里可能有苏东坡迷,信了,认为既然可以酿酒,也可以食用,但他并没有自己试验,就推广了。当然,这也是猜测。
所幸,日子终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再也不需要去吃那墨绿色的怪味东西了。
但这记忆,却长久地铭记在我心里。
生活处处皆文章,世事无不入笔来。愿朋友们喜欢这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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