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鹏我家是养过蚕的,那时只觉得累,一种刻骨铭心的累。这种感觉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一直绵延到今天,成为记忆的底色。蚕吃“老食”的日子,母亲一遍遍地把桑叶撒到蚕匾上,房间里像是下起了小雨,沙沙作响。桑叶是需要一片一片采摘的,我们把自制的顶针式刀片戴在手指上,机械一样摘桑叶,从天亮忙到天黑,才能勉强摘够当晚的蚕食。我们需要天天靠在桑地里,母亲提前备好一天的饭,饿了就在桑地里胡乱吃点。父母起初并不懂得养蚕,村里号召养蚕致富,他们就积极响应了。买了一块桑田,种上桑树,边养边学,渐渐摸索出了一点门道。记得蚕种是论“张”的,母亲把几张蚕种取回家的那天,颇有仪式感,家里的卫生提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房间也用石灰浆消了毒。母亲小心翼翼把蚕种放到炕头上,不让我们凑近看,不许我们大声说话,怕吵了蚕种。炕头的温度也是试了又试,要热,又不能太热。等到出蚕苗了,看上去就像一群蠢蠢欲动的小蚂蚁,让人心里好奇又激动,我屏住呼吸,不敢喘气,生怕嘴里呼出的气流把蚕苗给吹飞了。母亲只让我们看几眼,就再也不让随便看了。蚕吃七天,就眠一次。睡眠以后,就不吃食了,醒来再吃,七天以后再眠。如此循环,大约三次,三眠之后就开始吃“老食”了。“老食”是村人的说法,是指最后的吃食,也指食粮很大。一层桑叶撒到蚕扁上,很快就被吃空了。这个时候母亲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快要忙到头了,忧的是蚕的食量太大,全家人都靠在桑地里摘桑叶,也摘不够蚕吃的。在我的记忆里,走进桑地是很纠结的一件事,我不怕劳动,不怕累和苦,怕的是摘桑叶这种活计太机械太单调了,漫无尽头,无人诉说。现在回想那段时光,现实越是苦闷,内心的阳光和梦想就越是强烈,就像我的老实巴交的父母,无论生活多么贫苦,从未怀疑和放弃过劳动,他们相信唯有劳动,才可能让日子过得好一点。摘不够蚕吃的桑叶是一回事,田里的桑叶不够蚕吃是另一回事,这才是最让人担忧的。到了吃老食的日子,最担心自家的桑叶被人偷摘了。我那时年少,对偷桑叶的行为很不理解,摘桑叶那么累那么苦,竟然有人愿意偷偷摸摸地自讨苦吃。直到有一次,我家的桑叶因为被别人偷摘了,不够自家蚕吃的,而距离上簇结茧还有几天,母亲一夜之间就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那次养的蚕,因为桑叶不够吃,结茧的质量不达标,卖的价格是全村最低的。母亲为此难过了好多日子。从那以后再看到蚕茧,我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同时又有一份忧虑涌上心头,担心卖不上一个好价格。我曾电话里向母亲求证一些细节,她说养蚕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可以见到钱了——时隔30多年,谈起养蚕,母亲最深的记忆是赚钱。当年全家人的生活,还有我和弟弟的学费,都指望卖茧的钱。吃过“老食”,蚕渐渐就不再吃了,开始结茧。对“作茧自缚”这个词,我一直是不理解的。怎么会说是自缚呢?即使撇开“春蚕到死丝方尽”之类的意义,那也是成长的一个过程,是作为蚕的最后归宿。是我们太放任自己了,缺少“自缚”的意识。那些成大事者,都是勇于“自缚”的,对自己的所为与所取,有所限定,才不至于过度分散精力,才可能集聚心力,成就某事。结茧之前的准备工作,可谓繁重。最忙碌的是上簇,房间显然是不够用的,爸爸得提前几天在院子里扎起棚架,到时院子里都会挂满蚕簇。最担心的是遇到下雨,蚕如果受了凉,很容易患病,在卖茧子的时候会被挑剔,价格降下来很多。记得有一次雨下得太大,架子倒了,雨淋湿了方格簇,全家人在雨中就像救火一样抢救蚕簇,邻居和亲戚也都赶过来帮忙。成茧后开始摘簇,看得出父母是很愉悦的,辛苦了这么多日子,摘簇就像摘果子一样,怎能不愉悦呢?我只是在放假和放学的时候帮忙摘桑叶,并没有参与养蚕的整个过程,所以也就没有父母那样的收获感,难以真正体味父母当时的心境。我只觉得如释重负,终于可以歇一歇了。然而接下来的卖茧,又是让人忧虑的。蚕茧站的技术人员从我们的蚕茧里抽取样品,然后割丝,根据丝的比重来定价。母亲说,大约每斤7块钱,一次最多可卖70斤,收入块钱左右。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是全家人一年的生活指望。父母养蚕的唯一动力,就是赚钱;每次养蚕是否成功,唯一的标准就是看蚕茧卖价如何。在我的记忆里,那时与父母一起推车去镇上卖茧,大多是神态沮丧地走回来。我们都不说话,蚕茧的质量没有被蚕茧站的人看好,他们没有给出一个好的价格,而父母又不能不卖,明知吃亏,明知不公平,也只能认了。我们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参与了从蚕到茧的成长过程,至于后续的蚕丝加工制作,不在我们的经营范围内,也不是我们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