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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福银高速,我们拐入一条乡间公路,驶向湖边古镇吴城。
叶飞说,这是通往吴城的唯一公路。
路边不时闪现“海昏侯遗址博物馆”的指示牌,我才想起,今天正是博物馆开张的首日,脑海里竟浮现出这样的诗句:
假如插上一支桅杆,这一些生长在岛上的古老村庄,会不会像船一样漂走呢?
(《太湖记》)
这是陶文瑜先生在太湖之滨旅行时的奇思妙想,而这样的事,在鄱阳湖滨似乎并不少见。
在雨季,这条通往吴城镇的公路就被淹没在水下。湖水不那么深时,人们可以驾车趟水而过,抵达那个漂浮在浩渺烟波中的小岛。因此种浪漫经历,人们愿意称之为“最美水上公路”。
而我们抵达的一个多月前,江湖洪水肆虐,这里变成一片汪洋。人们只能驾船往返,转移安置镇上居民、运送必需物资。
如今,潮水褪去。沿途所见,本该郁郁葱葱的田野,却水天一色,白鹭翔集,一派水乡风光。人们零星地在忙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灾后自救工作。自古以来,这里沃野千里,是高产的水稻种植区,河汊湿地则有理想的家禽养殖条件。叶飞说,今年老乡们损失惨重。
“沉海昏起吴城,沉枭阳起都昌”。继古海昏、古枭阳之后,曾经崛起的吴城,是那座也要“漂走”的古老村庄吗?
2
长达五公里的水上公路尽头,就是吴城镇。它洗尽铅华,已不为人所知,而对我而言则是慕名已久,也神交已久。
迎面是一道密林,公路入口两侧树立了巨幅白色大字标志,显得十分醒目,提醒旅人这是它现在的身份:“世界湿地、候鸟王国”。冬季观鸟季节即将到来,工人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整治环境、修缮设施。
穿过密林就进入了镇区。原来的凌乱破旧的街市,正在改造成一座古香古色的江南鱼米小镇。可能是因为水灾、疫情等原因,成群的游客还没有到来,因而显得有些冷清和寥落。
始建于明代的吉安会馆位于古镇的中心。门口的那对石狮子竟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守护着嵌于左右门楣上的一对石雕匾额,上书“居仁”、“由义”。迈步进入,是一个修复的正厅,其楼上是戏台,雕梁画栋,美仑美奂但戛然而止,因为没有任何过渡,台前就是一片废墟。喧闹的看客已经散去,芳草萋萋中隐隐可见柱础等遗存。不过这些了了的信息,已足够凸现当年的古镇繁荣。
在荷溪古渡边,有几个渔民经营着几个摊点,出售江湖中出产的鱼干。这些物产估计来自在此与大湖交汇的赣江和修河。为全面恢复生态,今年始鄱阳湖已经启动“十年禁渔”行动,世居的渔户们已经陆续领到转业的政府补贴,开始张罗他们新的营生。
曾与海昏县隔江相望的吴山头上,是著名的望湖亭。亭子比我想像中高大,通体显示出一种少见的灰蓝色,油漆斑驳,很具岁月的沧桑质感。修河与赣江在此左右萦绕,汇入莽莽大湖,水天浩淼,蔚为壮观。不过,这里已经没有帆影,只有停泊的舟楫、泛黄的水草、淡淡的远山和浩荡的风。偶尔一条沙石运输船缓慢驶过,突突的马达声更衬托出这里的宁静。
那条流传千年的赣鄱黄金水道,渔歌已歇,商旅不行,而一路所见却也分明显示出,一个新的定位,正在努力探求之中。
3
很早很早,吴城就是我的目的地之一。因为我的母亲河修河滔滔奔流,向东四百公里,在此汇入鄱阳湖。
山里孩子对外面世界的探索,河流是最自然不过的通道。我曾在各种比例的地图上探索修河,研究他流经何处、流向何方,最终总要归结于此。我甚至曾幻想有机会像那些世居的先祖和迁徙而来的客家先民一样,乘一叶小舟,顺江而下,去往那水天一际的浩瀚远方。
因此,用现在的话来说,在吴城有我的“乡愁”。
然而,吴城的荣枯起落,与溯流而上三百公里的某个村庄会有何种关联吗?
当然有。首先是物资的交流。在“鄱湖五水”中,修河有较好的通航条件。据记载,在宋代时,人们就可以由吴城镇直达渣津镇,途径我的家乡。这估计得益于北宋时江西转运使张商英等历朝官员所做的疏浚工程。
事实上,修河的主要航道一度可以通航五吨的帆船,将山里的各类物产,如苎麻、桐油、竹子、宁红茶、蚕丝、绸绢等运出,将山里需要的洋火、洋碱、洋油等日用品运进来。后来有了公路,也是与河相伴而行。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迎送了一批又一批奔忙的客商。
再就是文化的滋养。在那个舟行的时代,有开拓精神的本地人顺流而下,从这里走出,去闯荡世界;同时也有很多客家人溯河而上,从这里进入,寻觅他们的安居之所。
在江南西道的书院时代,这里有黄庭坚家族的高峰书院、周敦颐的濂溪书院,最盛时书院达到30多所,分布在修河沿岸的崇山峻岭之中。
这里也并非世外桃源,在治乱更迭中也曾英雄辈出。组织抗击太平*的乡团领袖陈伟琳、宝箴父子在这里崛起,走向晚清的政坛巅峰。这里也走出了李烈钧将*,后来他在鄱阳湖口起兵,发起讨伐袁世凯的“护法革命”。这里还是湘赣秋收起义的策源地,工农红*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成为井冈山根据地的核心力量。
每一个重要的时代主题,都在这修河两岸获得过热烈的回响。而吴城,则是修河联系省城南昌和更广阔世界的一个风云际会的所在。
4
在鄱阳湖的潮起潮落中,吴城曾经有过两次崛起,可以用两句谚语来总结。
一是“沉海昏,起吴城。”
吴城的崛起,首先是大湖沧海桑田背景下的一个事件。
海昏县是西汉所置,是汉武帝之孙刘贺的封邑。关于海昏的沉没的具体时间,史料记载较模糊。《晋书》记载是公元年“地震,水涌出,山崩。”同治十二年刊行的《南昌府志》也记载了这一次地震山崩灾害。但也有记载为公元年。
在地质史上,这点时间差可以忽略,海昏因鄱阳湖一带地震引发地陷而沉没,则是可能的,因为其背景是长江水道的缓慢南移。
不知从何时起,据说是因为海平面上升,对长江形成了顶托,泥沙沉积,导致中下游河床上升。可能是因为南岸地势更低洼,河道被不断侵蚀,对古称“彭泽”、“彭蠡”的鄱阳湖形成顶托。而五水源源不断注入,导致了湖面上升,湖区逐步扩张,淹没沿岸城镇村落,比如枭阳。
由此,海昏、枭阳的建制被废止,为都昌、吴城所取代。这是大自然的*斧神工带来的人事变动。
二是“装不尽的吴城,卸不完的汉口”。
吴城的真正崛起,则是历史赋予了它特殊的天时与地利。隋唐以来,它加速生长,人烟日益稠密,到明清时期,它在区域物流上的地位堪与“九省通衢”的汉口平起平坐。
时势造英雄,两个似乎并不相干的事件将吴城推上时代风口。一个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一个是张九龄开凿大庾岭。
这两个工程开启了中原地区连接珠江水系的大庾岭-赣鄱黄金水道,一时成为朝廷漕米、*政和各类商流、人流的快捷通道,引领江西人突破地理封闭,别开生面,迎来江右千年发展的历史机遇,催生了多个航运重镇,如景德镇、樟树、河口和吴城等。
而到南宋,淮河以北国土尽失,汉族王朝的发展空间被大大压缩。在衣冠南迁的民族迁徙大潮中,南方开发进程大为提速,大庾岭-赣鄱水道的战略地位更加凸显。
风云际会中的吴城镇,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变身物资转运要津,“舳舻十里,烟火万家”,成为“洪都锁钥,江右巨镇”。
在繁盛时,这座不到8平方公里半岛上,有6坊、9垄、8码头、28巷,挤满各类货栈、商号和钱庄,会馆达到48座,庙宇超过40座,更有数不清的青楼、妓院与戏园。隔湖相望的都昌,则取代沉湖的枭阳,留下了苏东坡“灯火楼台一万家”的赞叹。年,“赣明电灯公司”在吴城创办,使这里成为鄱阳湖畔最先亮起电灯的地方。
灯红酒绿中,有民谣唱道:
嘉庆到道光家家喝蜜糖狗不吃红米饭十八年洪水没上墈5
但世易时移,盛极而衰,是天理,也是人性。
戊戌维新失败后,英雄折戟。陈宝箴被革职、赐死,这位修河子弟归葬赣鄱。年二月,“戊戌四公子”之一的陈三立回南昌扫墓,行舟停泊吴城,写下这样的诗:
夜气冥冥白,柳丝窈窈青。孤篷寒上月,微浪隐移星。灯火喧渔港,沧桑换独腥。犹怀中兴略,听角望湖亭。(《夜舟泊吴城》)吴城依旧灯火喧嚣,灯红酒绿,没有人知道这位来到湖边“听角”的游子的到来。
这自然是情绪化的表达,近代化的时代脚步并不有太多迟疑。作为一个物流重镇的吴城走向衰落,大背景是南北物流体系的变革鼎新。
先是海运航道的开辟,分流了岭南的漕粮,这在清朝雍正年间就开始了。然后是《南京条约》项下的“五口通商”。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成为国际贸易的前沿,对物流体系提出了全新的要求。终于,年,粤汉铁路通车,与京汉铁路贯通。年,浙赣铁路与南浔铁路接轨。同时,全省的公路网逐步成形。
这个大势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不可逆转。内河运输的局限性,必然促使人们寻找更为便捷、成本更低的航道和技术。没有谁可以逃脱这样的规律。
一如那场地震给予海昏最后打击一样,给予吴城致命一击的,是年日本*机轰炸。繁荣千年的江右巨镇,瞬间成为一片瓦砾,人口由10万剧减到两千。
至此,那座风云际会的“古老村庄”,在时代风暴中“樯倾楫摧”,真的像失去桅杆的船一样,“漂走”了。
沉寂至今的吴城和它的母亲湖,需要一场重生。
6
告别吴城,我溯修河河而上,过艾城、柘林,奔赴我的修河源故乡。
平坦的高速公路早已把山里山外联通,原来要八九个小时的车程,如今只要两个多小时。沿途仍有修河的俊美身影,但总是在说话之间就过去了。
处理完家族里的事,回村里看看。村口树了一块石碑,上书“吴家秀美新村”。当年的小伙伴先清已经当上村书记,他陪同我们看了老屋,又热情邀请到村里走一走。
新村由原来的两个村合并而成,一条贯通全村的柏油路大约十里,成为山塬里一大景观。原来的土屋全都变成了两三层的小洋房。居住偏僻的村民,都迁到了由政府资助的安置小区。
新村部建在原来村完全小学的地基上,是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小学早已关闭,孩子们都到镇中心小学上学。一些有条件的村民陆续在镇上置办房产,但仍有一些孩子上学不便。政府的办法是开通校车接送,虽是有偿服务,但解决了这些家庭的大困难。如今,涂成黄色的校车已是乡村柏油路上的一道动人风景了。
新村部的功能很健全。一楼有一个大会议室,可以容纳几十人。二楼有退伍*人办公室、扶贫办公室。昔日的邻家小丫头芙英,已经成为干练的村委委员、妇女主任、扶贫办公室主任。她热情地介绍村里的扶贫情况。在办公室墙壁上,张贴了详细文件和表格,内容具体到扶贫对象的姓名、致贫原因、帮扶责任人、帮扶人单位等信息。芙英说,贫困户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元的目标,今年全部可以实现,但主要增收来源,要逐步靠村经济合作社开办的产业项目才能持续和稳定。
我们驱车慢慢边走边聊,有很多新的发现。尤其是原来精耕细作的水稻种植,没想到完全改变了方法。不再有种秧、插秧、耘草这些流程,而是在水田里密密地撒种,等到稻谷成熟时,请专业服务队来收割。收割机一开动,任务片刻完成。因大部分劳动力外出务工,一年也只种一季稻,不过亩产超过千斤,与以前相比竟有较大的提高,因此村民口粮完全有保障。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提高农田的利用率,发展产业,实现增收。
先清书记说,我有方案,就是种桑树、养蚕,今年项目已经启动了。在担任村书记前,先清已经单干好几年,做的就是桑蚕,他对相关的技术和行业市场情况都很熟悉。他说,看看我们的桑蚕基地去!
村里的桑蚕经济合作社位于一个开阔地带。已经栽种桑树几十亩,一片郁郁葱葱。土地是村里通过流转获得种植经营权的。蚕房建在山脚下,由退下来的老村长负责打理。见我们来,老村长热情地过来招呼,引导我们进入蚕房。
几十米长的蚕房,铺满了桑叶,今年最后一批次蚕种正在奋力地大块朵颐。新鲜桑叶的投放,通过一个自动装置来完成。老村长说,不能投放太早,否则蚕宝宝们会优先吃新鲜的桑叶,造成浪费。屋顶下悬挂着一排方格形的茧床,在一定养殖周期后可以降下来,方便养得肥肥的蚕宝宝就会自动爬上去,“作茧自缚”,完成其生命的升华。
先清书记说,蚕房的基础投资来自政府资助,目前的规模不大,起步还算好。一年下来可以下6批蚕种,蚕茧销售后,流水可达到10多万元。其中的关键,是桑叶种采开支大约占了6成。也就是说,这是合作社村民直接赚走的部分。每采摘桑叶一斤的工钱是3毛,能干的村民一天就可以采摘五六百斤。由此,他们真正实现了在家门口就业。
现在加入合作社的村民还不够多,村干部意见也不太一致。先清说,这要耐心,先把项目办好,办出效益,让村民得到实惠,这样就有了吸引力。目前县政府为蚕茧价格投了商业保险,消除了市场价格波动的风险,合作社的后顾之忧暂时不会有,这是个好机会。
先清书记说,如果发展得好,一些在外地务工的村民也有积极性回来,村里会逐步恢复活力,实现安居乐业。有了收入,乡村的环境卫生治理也就可以投入,让生活环境更加舒适。
我默默想,当年这里的蚕丝和绸绢,就是通过修河源源不断运往吴城、再转运到各地市场的。老家这个古老产业,又要勃发生机了。
7
我们照例安排扫墓。
通往先祖墓园的路,被疯长的野草和灌木所覆盖。我们在邻居家借了柴刀,披荆斩棘,费了半个多小时,才勉强清理一条通往墓园的路。我们细细察看,同时聊聊那些辽远而有趣的家族轶事。
比如关于修河的记忆,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特点。
最有魅力的是叔爷爷的经历。我们叫他“细公”。他是个“放排人”,就是到深山里将山民砍伐的竹子编成竹排,在修河里顺江而下,在下游哪个码头卖掉。他行走江湖,终生不娶,唯独对我们兄弟疼爱有加。每次放排回来,都会带来乡村里很稀罕的吃食。因为他的慷慨,我是村里唯一一个在下雨天可以用雨靴和洋布伞来装备行头的小学生,而小伙伴们只能赤脚、戴斗笠。我还是村里最早拥有铁制铅笔盒和墨水钢笔的孩子。
父母亲的修河记忆基本上都是艰辛的劳作。早年,他们参加柘林水库的修建,为赶土方任务,没日没夜。他们不知道,正是这座水库的蓄水使得整条修河停止航运。父亲在农闲时,常常到河边帮砖厂挑砂打零工,换回菲薄的血汗钱。也是他一点点肩挑背扛,硬是将我们家的老土屋升级换代成钢筋水泥构造的小洋楼。父母的要强和勤奋的美名声名远播,也滋养了我们兄弟几个。
而我们的修河记忆就不同了。小时候是恐怖故事。父母怕我们玩水,经常讲小孩陷入河砂被淹死的故事。他们会绘声绘色地讲述,河里有一条鱼,会一点点将小孩引诱到河流中去。至今,我的意识里仍然残留着对碧绿深水的恐惧感。我们的中学位于河边,住校的我们没有了看管,常常偷偷地去河里游泳。尤其是在雨季涨水时节,那种诱惑更是难以抗拒,常常被湍急的河流冲到下游去好几百米远处才能上岸。
再年长一点,就是对这条河的无穷无尽的探究和幻想。我很清楚她发源自哪座山,有哪些支流,流经哪些村镇,这些村镇诞生过哪些大人物等等,这些探究最终总会归结于吴城镇,修河在这里汇入鄱阳湖,那里连接着一个水天相接、风云激荡的瑰丽世界。
后来,我果然走出大山的怀抱,来到了省城南昌求学,而此后竟越走越远。修河和她融入的鄱阳湖,不再有太多机会亲近,变成有些遥远的故事。唯有那些带着时代风尘的旅程,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心海里的印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栩栩如生。
值得欣慰的是,这次回乡,能感受到母亲河和她滋养的大地正在摆脱颓唐,萌发生机,再度启程去寻找她的梦。那些跌宕起伏的历史潮音,都该被记取。那些奔波、迷茫和苦痛,都值得珍藏。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临行前,我们在祖宗牌位前燃香,深深地作揖,然后插入香炉。手一抖,香灰落在手背,尖锐的蛰痛像一声呼喊,沿着手臂游弋,快速扩散开去。
年10月11日,北京
碰撞你的旅行观